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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红海行动】八千里路

Summary:“敬责任与使命,敬漫漫长路上的每一次心跳。”

Notes:

一个激情xover,全员万岁。涉及cp高方高,二块二,哪吒×冰冰,顺懂狙击组,杨锐×夏楠,石头×佟莉。

私设没有人牺牲,大家都好好的活着。


1

细小尘埃纷纷扬扬落在他眼皮上,年轻人被弄醒了,本来就脆弱不堪的睡眠像一层薄纸被漫不经心的捅破。他挪动睡麻了的胳膊挡在眼睛上,模糊不清的说了声什么,首先涌进耳中的声音是什么东西被抖动时发出的,像被子,或者窗帘布。

他放下手臂,掀开眼皮。高刚不轻不重的在他背上掴了一巴掌,身子挡住了窗外的太阳,斜斜的影子落在他脸上。

“醒了就起来,你要睡到几点?”

方新武长长的唔了一声,慢吞吞的睁开眼睛,失焦的目光艰难聚拢,定格在高刚居高临下盯着他的脸上。高刚手里扯着个大花布,花纹简单而俗套,刚才那声音估计就是他在抖这玩意儿。

“……不想起床。”方新武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像个漏气的气球往下瘪,放弃了,翻了个身把脸埋回枕头里,线条起伏的脊背在白背心底下完整露出。“高队再让我睡会。”

他的睡姿极差,被子被他搅成一团,一半压在身下,一半被抖落在身侧,整个人卷成一只大虾,看上去怪傻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高刚继续抖他手里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布料,哗啦哗啦,光影在他的动作之间交错流动,方新武睡脸上忽明忽暗。

“嘿你个小兔崽子,歇了半个月了,还当你自个是个病号啊。”高刚一边操着他的大嗓门嚷一边开始把手里的东西叠起来。“赶紧给我起来,今天有客人来。”

他说客人这个词的时候语气有点怪怪的,方新武装作渴睡的样子,其实意识已经清醒了,听得真真切切。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把被子一推,耷拉着一副双眼皮看着高刚。

“客人?什么客人?”

高刚把手里的东西叠好了,四四方方平整的一块,他把这玩意儿放回床边衣柜里。方新武这才意识到他拿着的是家里窗帘布,怪不得太阳这么烈,他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高刚回头看他一眼,把抽屉推回去,他穿着大爷睡衣,深蓝色棉睡裤脚上缀朵白花,被方新武笑作像戏服。

“你先给我起来。”他家高队下了个斩钉截铁的命令,“早饭外面摆着,豆浆等会儿要凉了。”

“有没有小笼包?”

“……你丫起不起?”

方新武乖乖顶着一头乱发坐在餐桌上,叼着(他知道肯定会有的)小笼包,斜睨着一旁打电话的高刚。他半张脸在报纸后面,漫不经心盯着头版标题,有一声没一声的回应电话那头,无非是嗯一声,或者丢个行,成,知道了。

窗外难得艳阳高照,冬季晴日的太阳很有精神的悬在颜色极浅的天空中。没了窗帘布的遮挡,整个屋子亮堂得不真实,细小的灰尘在空气里镀成金色,毫无拘束的飘飞。高刚家客厅不能说是古朴,顶多算得上老旧,沙发上还贴了块胶布,挡住苟延残喘露在外头的一块海绵,电视机柜上落一层灰,原本厚重的窗帘布被高刚拆洗了,此刻偌大的空间似乎又大了几分。方新武咬着筷子,盯着高刚的脸,没来由的走神了。

他在上一次任务里中弹重伤,把高刚脸色硬生生气深了八分,本来就一张吓人的黑脸,一深就更黑了,搞得局里后勤部小姑娘路过都不敢说话,打招呼都颤巍巍。方新武皮厚命大,其实躺了一段日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过倒是越来越喜欢拿高刚这点性子做文章,耍赖撒娇样样精通,每每把他高队气得要揍人不可。

郭大师曰,此乃情爱之不能避免的副作用也。

高队听完,干脆利落的把郭大师打去抄文书报告一百份。

方新武觉得这样逗高刚特别好玩,究其根本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了。无非是因为确认了自己在心上人心中的位置比谁都高,心里升腾起孩子气的那点满足和快乐而已。

不过话是不敢当着高刚的面说的,他怕被自己心上人也罚去抄报告。

“瞅什么呢?”高刚冷不丁出声,方新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差点掉了嘴里的小笼包。“我脸上有金子?”

“没,不过高队的脸怎么着儿都好看。”方新武抿着嘴朝他笑,笑得高刚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块儿翻腾,像清凉而刺痛的风往嗓子眼里吹,逼得他哆嗦战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不过高队长就是高队长,脸上不动声色,把手里那报纸抖了一抖,差点乱了节奏的气息跟着回到正轨。

“不会讲儿化音就别瞎叨,难听。”高刚说,“赶紧吃,吃完有活儿给你干。”

昆明冬季清澈无垢的日光下,方新武把脸埋进豆浆碗里,扬起嘴角。

2

李懂先是觉得有人捏自己下巴,指腹像逗猫似的温柔磨蹭,于是闭着眼睛不去理他,没想到这人很快得寸进尺,手指沿着脖子侧边的经络往下走,带起一阵不可描述的电流。

他没办法了,睁开睡得模模糊糊的眼睛,拿手去推他。“你干嘛?大早上耍流氓。”

顾顺反手抓住他的手,往他身后折,坏笑着把人本来侧躺着的身子翻转过来,一上一下面对面。

“不是你先装睡来着。”顾顺穿着他的骚包睡衣,衣领开得老大,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好起来了,怎么睡得那么死,优秀的观察员李懂同志。”

李懂扫一眼窗外,天色大亮,阳光懒散而温暖的照耀,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原先还有点冷,被顾顺一握,就热起来了。他挣动几下,把自己胳膊从人怀里抽出来,把他推下去。

“那你别压我啊。”

他俩一前一后趿拉着拖鞋出卧室,李懂的手在落到冰凉门把手上的时候微微一颤,像触到电击似的往后缩了缩。顾顺从后面看见了,伸手捏住他右手,不由分说的卷进掌心里,用力捏着,以至于李懂感觉到了发麻的痛感。

他们站在门前,保持这样的动作,过了几分钟李懂才试着去挣。

“没事。”他小声说。

顾顺侧头死死盯着他。他的身子颤抖得幅度很小,像极力要忍耐什么,却仍然被什么东西死死钳制着,不能自已。

“真没事。”李懂回头对上他的目光,慢慢的把自己手掌抽出来。他去握门把手,四指弯曲,手腕使力,咔哒一声把门推开。

年轻的观察员把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右手的颤抖被他硬生生压回骨子里,带来抽筋错骨般的疼痛。

顾顺没有说话,只是抓着他胳膊,像是怕他突然间就会水似的流走一样。

“今天快译通和二郎会来,”早饭桌上李懂说,“他俩答应了来接我们去高刚队长家。”

“唔。”顾顺叼着油条点头,金黄色的油条跟着他一起上下抖动。“——唔,你到底什么时候跟顾伟成混得这么熟的。”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认识了。”李懂咬着筷子看他,觉得他这样子很好笑,像只狼吞虎咽的金毛大狗。“你和哪吒不也是么。”

顾顺艰难的把一口油条往肚子里咽,筷子在碗里百无聊赖的转来转去。“呸,我那是和他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你知道吧。顾伟成那小身板,你难不成能和他打起来。”

“顾顺,不要背后乱说人家。”正直严肃的观察员把筷子扎进一只包子里。“快译通挺好的,他的格斗技术是过关的。”

“哦——”顾顺意味深长的拖长了音,眯着眼睛看他。“诶你怎么就这么了解他啊?”

李懂非常单纯:“嗯?我跟他好朋友啊。”

顾顺没接话,也不伸筷子了,照旧眯着眼睛意味不明的看他。身后冬阳的光芒穿透玻璃窗,他的脸周围被镀成亮闪闪的金边,衬得脸庞轮廓清晰流畅,好看得很。

空气寂静了一秒,李懂举着咬了一口的包子,恍然大悟。

“嗯?顾顺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你他妈知道啊,那还说?”

“我不知道啊,你连他的醋也吃?他有男朋友了,恋情稳定,你担心什么。”

“……”

顾顺觉得他家观察员小同志根本没有get到自己生气的点在哪。

顾伟成和傅保卫是下午来的,这时候太阳变得有点病殃殃的,阳光反倒没有早上好。春城的冬天仍是冷的,风刮来有刺痛感,顾伟成进门的时候裹得像个粽子,围巾一直堆到鼻子底下。傅保卫穿得没他多,一进门眼镜先糊了一片,看上去像个和善的外星人。

“小懂!”顾伟成开开心心的上前和他拥抱,“好久不见嘿。”

“你们上星期才刚见过。”顾顺在边上礼貌的插嘴。

李懂大窘,咬牙切齿的转身往他身上杵了一下,示意他闭嘴。傅保卫好脾气的笑了笑,把手里拎着的一个什么东西举起来,递给顾顺。

“听伟成说你坏了一个观察镜。”神佛队科技担当温文尔雅的扶了扶一片白雾的眼镜,“这几天有空,拿我们队里剩余的装备改良了一下,当做见面礼。我们队长批过了,东西是新的,肯定不会比你原来的那个差。”

顾顺内心万马奔腾,恨不得抱着这兄弟亲一口,立马换上彬彬有礼的样子接过见面礼,冲一如既往乐呵呵的顾伟成微笑:“太客气了,谢谢啊。”

李懂:妈的,好丢脸。

“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走呢,”顾伟成很兴奋的拉着隔壁队伍的俩人东拉西扯,“我们要是早点到,还可以帮一下高队和新武哥他们。我算算啊——咱们队八人一狗,你们队九个人,再加上高云舰长……我的天,十八人一狗,不得累死他俩啊。”

李懂对这个在昆明警局叱咤风云臭名昭著的神佛队非常感兴趣,也很兴奋的跟他一起比划:“唔,好的呀,我可以帮你们打下手。诶你们队里那个情报员好像很厉害,他现在也在啊?”

“对啊就是新武哥,可厉害了,一个人在金三角闯荡了很多年,现在跟我们队长在一块。我跟你说你到了可得跟他好好聊聊……”

顾顺和傅保卫越过自家聊得忘了原配的小朋友,彼此对视,相顾无言。

3

高云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他坐在出租车上给高刚发微信,告诉他自己刚从机场出来。阳光很好,毫不吝啬的倾洒热烈光芒,甚至把他照得微微出汗。昆明的冬天,有时候也不太像冬天。

车子在长长的车队里堵着,太阳光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一个白热的圆点。司机闲着没事干,开始跟高云闲聊天。

“先生我看您这一身儿,是个当兵的吧?”司机大概是本地人,带着口音,蓄着个小胡子,乐呵呵的,一看就像个自来熟的样子。“威风得很呐。”

高云出发的时候走得急,没有换掉军装,深蓝色外套笔挺干净,在飞机上待了一宿也没有弄皱,金色的纽扣微微闪光。他低头看看,唔了一声。

“是,为人民服务。”他微笑着答道。

“诶呦,还真让我遇上个军人!”司机开心极了,侧着身子上下打量他,眼里露出羡慕神色。“可得向他们好好炫耀一下。先生从哪边回来的啊?”

高云礼貌回答:“南海。”

这个词从他口中念出,竟然有那么几分缱绻深情的意味。他总觉得文字系情,南海于他,活活等于半个家乡,说出口时仿佛眼前就见着了广阔无边的蔚蓝色,浪花翻涌,巨舰破开雪白的浪头,带动升腾于高空的水汽。

那景象深深扎在他血脉里,像是不会褪去那样鲜明。

出租车司机非常崇拜的看着他,啧了一声。“唉,您瞧我这德行,我看见军人啊就觉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跟人家谈上三天三夜。那个爷们没有个当兵的梦想呢。”

高云垂下眼,看看自己干净整洁的军装,思绪一下子窜回到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跟着同龄小孩儿一块上树爬屋顶,掏鸟蛋捉蚂蚱的小毛球,什么都不懂,整日和他那个大他几分钟的哥哥打架,打完了立马和好,和好两天又打。那些叼着草根躺在太阳底下满脸是泥的日子,遥远如同此刻的南海,却在记忆深处闪动摇曳,时不时被他翻出来吹吹灰尘。

小时候两兄弟说不上谁更皮,捣蛋不分上下,只不过高刚劲儿大也更倔强,高云则机灵一点儿,会糊弄人。他还记得那天打完一架,他举着两根糖水冰棍去找高刚,一人一根叼着,坐在门口看着巷子里两条狗撕咬做一团,全然忘了刚才他们闹得动静也差不多大。

小小的高刚突然说:“将来我想去参军。”

小小的高云不以为然,瞅了他牛脾气的哥哥一眼。“行啊,那我也去。我还要拿到比你高的军衔。”

高刚不甘示弱:“呸,我比你厉害多了,你才比不上。”

“嚯,真的吗?”

“你干嘛,瞧不起你哥?你有本事跟我比比看,以后咱俩那个更厉害?”

“谁怕谁,比就比呗。”

两兄弟从小拌嘴拌到大,比也比到大,一直到现在,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凡事非分出个高下不可。高云想到这个,心里没来由的紧缩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温柔的陷了进去,细腻的环绕住他陈旧却未曾褪色的记忆。

昆明的太阳热烈照耀,临近过年的机场周围热闹非凡。人群带着大包小包穿梭来回,长长的车队艰难往前挪动,远离渺远海洋的城市里生活气息浓郁蒸腾,把高云从远远的战场上,不动声色的拉回到人间。

他又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对崇拜他的出租车司机,还是对在家里忙活着等他回去的哥哥,还是对他自己。

“对啊。”临沂号的舰长像个普普通通的归家路上的旅者一样,轻声开口。“每个人都做过那样的梦。”

高云拎着他的行李站在旧门板前,思考着上一次自己来的时候这儿有没有现在看上去的这么破。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抬手敲了敲门,心里盘算着一见面该怎么照例损他哥一句。

门几乎是瞬间就开了。

方新武那张街上随便一站就有无数小姑娘回头的俊脸冒了出来,冲他露出灿烂一笑:“高云哥!”

高云:“……”

得,他在南海待得脑壳薄了一层,忘了他哥家里还有这么个祖宗。高云把心里想好的损人话往回咽,对他回报以微笑:“新武。”

“你进来吧,高队在做饭呢。”方新武穿着大爷白背心,趿拉着人字拖,热情洋溢的招呼他。“喏拖鞋给你放这儿了,你喝茶么?高队新买了一罐大红袍,你爱喝这个么?”

“哦……可以,可以的。”

高云环顾了一下客厅,心里敲定了刚才那个想法:确实比他上一次来的时候破了不少。方新武看起来心情愉快得很,就差敲个尾巴哼小曲儿了,冷不防高刚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露出个头来,往这边看了看。

“高云,来了。”他朝不知道多久没见的弟弟一点头,“你累不累,还成的话过来帮忙,你内什么蛟龙一啊,人怎么这么多,你想累死你哥啊。”

高云端着茶盏吹热气,脱了舰长架子,往陈旧但是还算舒服的沙发上一靠:“我的蛟龙厉害着呢,等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方新武坐在他边上玩手机,不知道是听到他的话被戳中笑点了,还是因为屏幕上的内容,突然就傻笑起来。高云没事可干,又不敢去骚扰他那下厨的贤惠老哥,就支着一只手打量这个年轻人。

高刚刚和他在一起那会儿高云是不知道的,他原以为高刚离过婚以后会一直单下去,要么就和缉毒事业厮守终身,没想到第一次到昆明来,莫名其妙面前被塞了个嫂子,年纪比他还小了不少,俊俏得可以直接去当男装模特儿。

高云当时内心是崩溃的。更崩溃的是方新武跟个开屏孔雀似的在他面前瞎晃悠,一张帅脸比谁笑得都好看,露一口闪亮白牙。他个子又高,长腿长胳膊,身材非常好。

……一回想那段被方新武支配的恐惧,高云就有点头皮发麻。他最后不得不使出作为一舰之长的威严,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伟大意义到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讲得他自己口干舌燥,无非就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不要,随便,乱撩,你对象的兄弟。尤其是在他和你对象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况下。

高刚对于这件事毫不知情,只是在高云某天面色阴沉的把他家情报员拎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就走之后,和佯装无辜的方新武大眼瞪小眼片刻,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后遗症是高云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新武!”高刚从冒油烟的厨房里探出来,“你过来一下。”

方新武干脆的应了一声,扔了手机屁颠颠的跑去了,出来的时候端了个盘子,往餐桌边上一坐,开始往白瓷盘边上摆香菜叶。高云想了想,慢慢踱过去,倚在厨房的推门边上,看着他哥做饭。

高刚做饭的手艺他是知道的,贝贝出生后不久他就学做饭,等到贝贝长大,他已经做得一手好菜,平时有机会也做给他队里的年轻人们吃,每每被夸作贤惠。但是这话是不敢当人面说的,神佛队每一只毕竟都是不能忍受被罚文书工作的。

他看着高刚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围裙,上头大号的白色广告字体已经被磨得七七八八,一句话支离破碎看不出个所以然。高刚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热勺翻飞油烟四溅,他似乎还在哼着什么曲儿。浓郁而久违的香味,沿着厨房沉而热的空气往四处蔓延开来。

高云很久没有见过他做饭了,上一次来高刚这儿蹭饭是什么时候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他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就那么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当时杨锐的请求,把招待这么一大伙人的担子推给高刚——他的确也有点想念他哥的手艺了。

高刚扬起勺子装盘,酱汁浇洒开来,香气四溢。高云在某一个漫无目的的时刻里听见了他刻意压低的哼唱声:“弹一曲瑶琴流泉声响,捉一局残棋烂柯山旁……”

声音幽幽转转,低哑起伏之间湮没在热油下锅的呲啦一声中。然而高云转过身,冷不防听到外头坐着摆香菜的方新武也轻声哼了句什么,年轻人的嗓子更细一些,带着一点软糯口音的嗓子,哼出来的曲子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却是和高刚唱的那句恰恰好接上。

“……写一篇法书晋唐以上,画一幅山水卧有残阳……(*)”

门外骤然响起今天第一批来客的敲门声。

4

顾伟成欢天喜地的冲进门来,李懂略有些紧张的站在他身边张望,顾顺和傅保卫淡然自若各怀鬼胎,四个人神色不一的在客厅里站成一排。高云闻声过来看了一眼,李懂条件反射般要敬礼,被高云一挥手制止:“没事,今天不用这么讲究,就当是在自己家。”然后招呼他们几个坐下。

方新武看到有人来,香菜也不摆了,从餐桌边挪过来,跟几个人问好。李懂看见心目中的偶像,激动之情无以言表,连握个手都颤半天,顾顺于是一伸手抓住他手腕,极有压迫力的盯着他看了会儿,直把李懂看得要脸红才放开。

“高云过来搭把手,”高刚的声音从厨房那儿传来,穿透力极强,“你闲着也是闲着。方新武你丫干嘛呢?我让你端盘子,你在搞什么玩意儿?”

方新武无辜的回头看了看:“啊我不就

摆了点香菜嘛,高队你看是不是好看一点?”

“好看你大爷!”

傅保卫和顾顺一块儿帮着搬出了高刚家一张可折叠的大圆桌,四个角翻上来,让它极其嚣张的占据了大半个客厅的空间,去厨房都得侧着身。等大圆桌上的一半空间被花花绿绿的盘子填满之后,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了。第一次看到家里来那么多人,泰狼兴奋的在客厅里直跑圈。

郭冰郭旭最先踏进门里,然后才是一个谢文峰从他俩身后挤出来——一个轻车熟路去厨房帮高刚准备晚饭,一个轻车熟路驾着轮椅往桌边一靠抓着个人就跟人家唠嗑,还有一个试图秀恩爱被对象他哥硬生生挤开。然后是张天德和佟莉,一进门先每人发一颗水果糖。(顾顺:“我说,有本事以后一进来就发喜糖啊。”李懂:“顾顺,闭嘴。”)江星是拎着一大袋火锅调料来的,(“木星咱们今天真的不吃火锅。……哦其实想吃的话也可以啦……”)徐宏跟在杨锐和夏楠后边进来,被情侣狗秀得生无可恋没精打采的,坐在他同行江星同志旁边,一点儿不嫌弃的跟兢兢业业内向寡言的爆破小能手聊起了天。顾顺作为蛟龙搞事一把手,瞅见杨锐就喊队长队嫂好,顺带露出一个不露牙齿嘴角上扬的标准灿烂笑容。

李懂在队长杀人的目光追杀过来之前先把自己心如死灰的藏在了顾伟成身后。

庄羽来得有一点晚,进门就卷进了满屋子冷风气息。通讯员的手不太方便,他坐在傅保卫身边,费劲的掏出一盒子给他,右手手套一侧空空荡荡,指套没有东西支撑,垂在那里。两个无人机爱好者聊得难舍难分,激动之处从高刚家茶几上拽了张报纸来直接上手画草图。

傅保卫反应过来的时候心想完了,高队会不会追杀我?

“你们拿着画吧,没事儿的。”一直坐在旁边玩跳一跳的方新武冷不丁插了一句。“高队已经看完这份了。”

于是两位在有限的简陋条件里继续忘我沉沦于高科技海洋中。

方新武一直难得安静的坐着,非常认真的打量这些优秀的海上精英。高刚对他说起过这些战士,说他们战斗的训练有素与英勇果敢,说任务的艰难程度和战况的惨烈,说他和高云两个人互相凑一块吹牛的时候高云说,我的蛟龙,是整片中国领海的守护者。

这话听起来怪肉麻的,高刚复述的时候,别扭的撇了下嘴。而此刻傍晚华灯初上,客厅里亮起大灯,温和的灯光笼罩下每一个人的脸庞都呈现出非常安宁的神色。他们有的非常年轻,李懂和顾伟成差不了多少岁,此时挨坐在一起,就像两个溜出学校的高中生。方新武支着下巴看着他们,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张天德侧着头用右耳听佟莉和他讲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突然一起笑起来,眉眼都大大方方的笑弯了。他看见庄羽把少了一截手指的右手握成拳放在餐桌上,郭旭很熟练的操纵轮椅满桌乱跑跟人聊天,被郭冰气急败坏的推了回来。他看见杨锐和高云正襟危坐,相对谈话,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开战斗中的紧急会议。桌上摆满饭菜,汤的热气徐徐上升,他的队友以及同他负有同样使命的战友,每一个人都笼在温暖厚重的光线里。

方新武毫无征兆的走神,思绪翩跹游走,在时光长河里一个扎猛子回到多年以前风雨飘摇的金三角。他想起那天晚上昏黄的灯,红烧鱼的香气,啸天好好的坐在地上冲他摇尾巴,郭旭站在他面前给他模仿张学友,顾伟成青涩得像个大学生,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忘了讲自己的名字。他想起高刚把菜端上来,坐在他身边,男人白日里凌厉严肃的眉目在灯下显得非常温和润泽,方新武甚至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眼角以不易察觉的柔和幅度微微吊起,就像一对京剧里戏子汪水的多情眸。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会和他,和他们成为一个家庭。

“哪吒让开点儿,上菜了——冰冰你帮着拿下筷子——方新武你愣着干啥,过来帮忙那。”

坐得离厨房近的杨锐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一只大盘子:“我帮您。”

高刚和善的冲这比他小了几岁的蛟龙一队长点点头:“慢着点儿——小心烫。”

方新武骤然惊醒,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踱进厨房里去。高刚正装最后一盘菜,冷不防被一个人从身后抱了一下,手一抖,差点把一勺的肉末茄子喂地板。

他气极,却没有去推开:“小兔崽子干嘛呢?”

方新武恍若未闻,抬头在他侧脸亲了一下。年轻人的气息干净,呼吸拂过耳畔,听来像是一声喟叹。

“没什么,哥。”方新武说,“突然想抱抱你。”

5

等到一切就绪,可以开饭以后,整个客厅里才算真正的热闹起来。高刚开了一瓶二锅头,高云开了一瓶进口人头马,两种不同风格的酒在杯与杯之间流动摇晃,几个年轻一点儿的很快就被灌趴下了。

窗外已经是夜幕深沉的时刻,车流不息的穿梭,在夜色里织出交错纵横的光网,昆明在这张网里日复一日的生长。千家万户,芸芸众生,在自己的庇护所里相互依偎,借以度过漫长的无聊的黑夜。

没有人知道自己楼上是不是有一大群醉醺醺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正在热情洋溢的发酒疯。

李懂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被顾顺不由分说的一把按进怀里,顺便很不君子的在人耳朵上亲了一下。顾伟成被傅保卫抱去沙发上睡了,自己在他身边一坐,拉过之前没画完的草图报纸开始画,顾伟成迷迷糊糊之间把头枕到他腿上,缩成一团。郭旭醉得打酒嗝,跟同样醉得睁不开眼睛的张天德碰杯,高喊一声“缉毒事业万岁”,然后一头扑倒在桌上。谢文峰和顾顺难得的没有打架,非常和平的挨坐着,和谐一致的向大师投去关爱的目光。

郭冰伸手掰开自己老哥的手,把他那杯子拿出来远远的移开。

“他其实想说‘高队我爱你’。”她面无表情的说。

“老杨啊,我觉着你这几个小子酒量都不好,”高刚喝得半醉半醒的,说话开始不过脑子。“几杯就喝趴下了,啧啧啧。”

杨锐是桌上为数不多的保持清醒的人。他握着杯子,温和的笑了一下。“他们都不怎么喝酒,在海上要求严一些。这样一次也够了,不能再多喝了。”

夏楠在他身边小声的插嘴:“他自己酒量也差劲得很。”

杨锐抿着嘴看她一眼,夏楠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高云坐在边上嗑瓜子,看了看他俩,突然说:“我觉着你们俩可以好好交流一下做队长的经验。”

高刚往椅背上一靠,扫了一眼这些东倒西歪的年轻人,没理由的感到一阵心安。“能有啥经验?都是自己的兵,好好护着管着,不就完了。”

杨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舰长从前对我说,我是队长,不是家长。”他盯着杯子里色泽清澈的酒液,耳边是郭旭和徐宏一块儿放声唱歌的声音。“高队看起来更偏向于后者。”

高刚唔了一声,诧异的抬起眼看了看置身事外的高云。“他真说过这话?”继而回头看着杨锐,难得的露出一点点笑意。“你别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他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懒洋洋的把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其实也没啥,家长不家长的,你不表现出来,心里头也记挂着,这都是你的兵,你不来护谁来护?”

杨瑞长久的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热闹打作一团的两队人,非常深的眼睛,突然有点暗淡下去。

“我不能算是个好队长。”他轻声的说,“我也不太会护着人……平时他们有什么事儿也都去找徐宏,他比我会说话,性子也更好。我当不好队长,连家长也当不好。”

“罗星……罗星中弹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晃了一晃,觉得心里痛得像扎。”蛟龙一的队长喃喃的,说得出了神,高刚和高云都一起安静而温和的注视着他,听着他。“庄羽在没人支援的地方和恐怖分子硬拼,差点没命……还有石头中的那一枪……命令是我下的,责任是我的,命是他们自己的,我……”

他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楠默不作声的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一只手。

高刚沉默了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刚一向都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在一瞬间里回到人潮涌动的巨大商场,一丁点儿的小孩扛着抢迎面而来,他还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出就听到枪响,看到郭旭仰面倒下。

那一瞬间,短暂的,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的零点几秒里,没有人知道高刚心里有多么恐惧和痛苦,像一只手捏住心脏,截断了一切通往四肢百骸输送血液的道路,难以承受的窒息感汹涌而至。但是他是队长,不能表现出恐惧和痛苦——所以他只能把这些情绪生咽下去,和着血水,把自己逼出一副镇定冷静的样子,然后把大哭着跪倒的郭冰也逼着镇定冷静下来。

他呼出一口气,抓着杨锐微微耸动的肩摇了一摇。

“责任驱使咱往前走。”他低低的说,“这是必要的,不能逃避的过程。来,”高刚说着端起他的酒杯,一双眼睛像淬过辰星与火焰,明亮得不可一世。

“敬责任与使命。”

高刚在家里东翻西找的,好不容易凑齐了给十九个人睡觉的地盘。年轻点儿的几个不胜酒力,已经和衣而睡,高刚看着顾顺把李懂整个搂在怀里,扣着人家后脑呼吸绵长,突然间差点老脸一红。

不知道哪个兔崽子,睡没睡相,也喜欢把自个儿整个塞进他怀里。

夜里凉,他想到卧室再去找几床被子,路过高云非常不讲理抢过来的副卧,看见他那老弟叼着根烟坐在椅子上出神。

高刚倚在门口,看着他隐在黑暗里半个侧面,军装经一天辗转总算是不再整齐了,他毫不讲究的挽着袖子,胳膊随意搭在椅背上。

“高云,还不睡呐。”

冷不防一声把神游太空的舰长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一看就是闲着没事干的老哥,皱了皱鼻子又转了回去。“睡不着,发会儿呆。”

高刚手一挥,“成,你发着吧,外边浓茶还有,要醒酒自己去倒。”

他转身走了两步,高云突然在后面叫他。

“哥。”

很多很多年没听过他主动这样叫,高刚脚步一顿。

“……你也早点儿休息。”

他转身想看看弟弟的表情,高云却已经不好意思似的转了回去,把牙齿间咬着的烟点燃,烟雾悠悠升起,笼罩他半个面庞。

“敬责任与使命。”

高刚在满满睡着人的客厅里又走了一圈,打点好每一个人,自己都有点困了。他抬脚想回卧室,突然想起有哪里不对。

好像少了个人。

他在阳台上找到方新武,年轻人曲着背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夜风吹乱他的头发。高刚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顺着轮廓往下媷了一把他头发。

“坐这干嘛?”

方新武回头,眼睛很亮的盯着他看。高刚皱起眉,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手这么凉,吹傻了等会儿。”他说,“进去。”

方新武也不知道听懂没有,醉了还是醒着,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高刚心跳失速,像一脚踏空般感到轻飘飘的。他刚想说话,就看到方新武眼睛一闭,不声不响的一头朝他栽过来。

高刚吓得骂了句操,伸手一接,方新武自己栽进他怀里,一碰到他人长手长脚就自动靠近,紧紧的把他搂住,末了还很不要脸的蹭了蹭他的脖子。

高刚知道上当了,往他有力的脊背上来了一下。

“小兔崽子,得寸进尺。”

方新武把脸埋在他怀里无声大笑。

高刚很有耐心的站着,让他抱了会儿,继而像计时器到了时间一样耐心褪尽,伸手抓着他,把一只大狗一样的人从自己身上揪下来。“进屋了,站这儿也不嫌冷。”

乐呵呵的大狗跟在他身后进屋去,一对眸子好看得像会发光。

“高队。”

“嗯。”

“其实吧,你确实挺像个大家长的。”方新武一边叨念,一边跟着他走进卧室。“但是很多事情也不是家长非得要做的……我们吧,也会保护自己的。”

高刚嚯了一声,斜睨他一眼,眼梢翘起。

“小崽子长大了,嫌弃爸妈了?”

方新武摸了摸鼻子,坐在床沿,晃着双腿抬头看他。

“我就是,听到杨队长说的那话,有点不忍心。”年轻的情报员很认真的对他说,“做个队长太累了。”

高刚还没来得及象征性的表达一下自己内心的感动,就听见这家伙自言自语似的补充:“唔,不过你们肯定是被上面选定的嘛,那也没办法只好忍着了。”

“……”高刚没好气的一巴掌拍灭了灯。“少给我废话,睡觉了。”

方新武哎了一声,窸窸窣窣的钻进被窝里,睁着大眼睛,手脚冰凉。高刚拿自己手暖了暖,方新武索性把得寸进尺贯彻到底,手直接探过去搂到他腰上。高刚啧了一声,也没有伸手去拍掉。

“敬责任与使命。”他耳语般低低的说,探身在自家队长颊上小小的亲了一口。“敬每一次心跳。”

昆明城坠入深沉的睡眠,一屋子人民解放军战士淋漓尽致的打着鼾,国境安定,人世太平。晴朗冬夜的苍穹之上,有不知名字的星辰照亮他们来时与未经的八千里漫漫长路。

end

 

*京剧《二进宫》中的唱词。

看完电影以后即开脑洞即写,没想到写了这么多,给自己点赞。(……

我永远喜欢神佛队和蛟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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