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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修长到十五岁，个头高，长胳膊长腿，一双乌黑的招子明亮又深邃，平时看人时斜着目光，高傲地扬着形状圆润的下巴，拖长了尾音邋邋遢遢地和人说话。十五岁这年丁白缨带他下山，男孩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去人头攒动的集市上，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兴奋地满地乱窜，让他师傅头疼得想拿狗链子把这小孩栓起来。
 他那时候没有自己的刀，腰上别了把小木剑，自以为很威风地在人群里逛来逛去，看形形色色的人从身边挤过去，看花花绿绿的各色丝绸罗缎、锦衣车马。他看城镇里被遮去一半的蓝天，看高头大马上黑着脸的大官人，看酒楼前拖着长袖子施着满脸脂粉的胖女人，看摆摊的小贩手里亮晶晶红彤彤的糖葫芦串。少年人精力旺盛，趁师傅一个不留神撒腿就跑，绕着集市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了一个幽深的小巷子。
 外头的光鲜亮丽似乎在这里被拦腰斩断，露着一个阴暗的巷口，仿佛一只结了翳的病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丁修不知道怕是什么东西，越吓人越合他胃口，于是迈开腿就往里走。
 巷子很深，冷清潮湿，厚厚的青苔覆在墙面上，又滑又腻。他走几步停一下，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这才发现里头全是堆积成山的废物垃圾，破木头、衣料的碎片、残缺不全的杯盘茶盏，七七八八堆得老高。他再定睛去看，总觉得下面躲着一个人。
 他把着腰间木剑往前一步，弯腰去看。垃圾堆里，冷不防对上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像阴暗环境里蓦地生出一团火苗，灼得他心跳一顿。
 “谁？”丁修说，不好意思显示出被唬了一跳的惊慌，于是扯着嗓子想让自己听上去凶一点。“出来！”
 那人没有出来，但是丁修看到他了。十岁上下的一个小孩儿，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没长成型的单薄骨架，扬着脸看他。小孩儿脸盘圆圆的，脸色蜡黄，整张脸上唯独那双眼睛是亮的，有一点儿尚存的精神气，不至于看上去像个死人。
 他眼睛里有很多东西，震惊，茫然，慌乱无措，但是唯独没有恐惧。丁修因此觉得困惑，还有一点点一闪而过的失落——这小孩儿胆子这么大的？他想。
 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证实一下这小家伙胆子是不是真的大，就听见丁白缨在外头喊他了。师傅的声音冷冷清清，不带起伏，却永远叫他听得格外的清楚。
 “修儿，”师傅站在巷口，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昏糊得看不出人形。“在里面做什么？走了。”
 丁修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缩在那里的一双黑眼睛仍然定定地，甚至有点痴傻地看着他。于是丁修做了一个改变他后半生的决定。
 他说：“师傅，这里头有个人。”
 小孩被丁白缨一把从破木头和破布头底下抓了出来。丁师傅不懂得怜惜小孩子，眼刀利落地扫了一圈，长身直立、眼都不斜地张口盘问起来，语气冷淡得和平时与丁修说话没什么两样。这小孩这才终于显露出些许畏惧，说话哆哆嗦嗦的，但是口齿很清楚，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却是很懂礼貌的。
 于是总算是弄明白了。小孩生在边境，正赶上国事动荡的坏时候，父亲被抓去充军，母亲拼死拼活护着他一路长到这么大，前不久病死了，他被边境流寇抓去卖给了人贩子，流落到这个环水环山的葱绿小镇上。前两天刚刚拼了命逃出来，在这里躲了两天，不敢跑出来，没有东西吃又带着伤，说只剩下一口气是毫不夸张的。
 丁修坐在旁边听着，难得安安静静没有惹事，手上百无聊赖地拽着一片树叶子玩儿。他听着小孩儿瑟缩着讲自己的经历，少年人的心底里没能涌上多少同情，倒是增添了不少好奇。
 就比如，丁白缨问了半天也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正这样纳闷着，丁白缨悠悠地开了口：“跟着我，你就能活下去。”她向来苍白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语气却明显地放得和缓。“如果跟着我，就算是丁门的人了，得给你取新的名字。”
 丁修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了眼他师傅，再看了眼那杵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孩。师傅很久没有提过要收新徒弟了，他也一直没有要增一个师弟的准备。
 他眼见那小孩很快褪掉短暂的茫然无措，眼睛里的颜色沉沉的，突然朝她鞠了一躬。
 “师傅。”他稚嫩的嗓子沙哑，圆脸庞上浮现着丁修不曾见过的坚毅和沉静。这小孩又瘦又小，说得不好听点，狼狈得堪比街上的小叫花，站在这里时却板板正正的，透着与年纪和长相不符的沉着与坚定。
 丁白缨点了点头，冷淡表情终于破开温和的一角。
 “今后你就叫丁显了。”她说，背着手转向坐在一旁发愣的丁修。“你师哥，丁修。”
 那小孩——丁显，于是乖巧地转过身朝丁修也鞠了一躬。
 “师兄。”他喊了一声，声音谦卑得发低，叫人听了一点脾气也没有。丁修本来还愣着，被他这么一叫，顿时清醒过来，冥冥之中似乎轻飘飘地觉得自己高大了好几寸。
 “师弟。”他从地上蹿起来，笑眯眯地回道。
 这一年丁修十五，丁显十一。山下天气不冷不热，空气里结着温温柔柔的水汽，照不亮那窄巷子的太阳却也热烈明耀，叫人实在记不清那会儿到底是什么季节。

*年龄差是我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