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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懂】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Summary:

顾顺的眼睛找到了他。喜马拉雅上万千高寒的积雪在他眼里,寒风过境时最凛冽强劲的触动也在他眼里。

Notes:

旧文混更。1w+字。



1

顾顺说:“哎,你有没有什么在任务完成之后非常想做的事?”

他说话的时候,有光落到李懂的头顶,后者圆圆的板寸脑袋被照亮了半边。从这个角度看去,观察员短短的整齐发茬顶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军舰上姗姗来迟的夕阳连带着抹亮了他半个清晰的侧脸,轮廓饱满的嘴唇,还有一只望向别处的清澈见底的眼睛。

他的问话像往深不见底的悬崖底下抛出一块石头,直直地往下坠落,甚至听不见落地的回音。李懂抱着自己的枪倚坐在基地入口,把沉默不语的侧脸留给他,嘴唇微微抿起——露出的是一个略微抗拒的神色。

顾顺安静地看着他,他余光所及之处,成队的士兵正齐步穿过广阔的甲板,浅金色的光线把深蓝色作战服勾出超于平常的庄重肃穆,每一个色块似乎都深了那么几度,以至于投射到人身上时增添了灼烧眼球的热量。

这些战友即将奔赴战场,沾满海风腥味的作战服很快要染上黄沙与血迹,变成一处不再整洁肃穆的战斗痕迹。顾顺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挪动到他挽到手肘的衣袖上,袖管整齐地向上叠出方形,麦色皮肤被涂抹成发亮的金黄。

李懂似乎疲于长时间被同一个人注视,不怎么自然地动了动,倚墙而站的腿换了一下重心。他看起来像是在发呆,睫毛卷曲纤长,却凝固在晚风递送的湿气里。

而顾顺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懂?”他把很久没嚼动过的口香糖从腮帮一边推到另一边。“问你呢。”

队友在身后说着什么,有人压低声音笑了起来,大概被队长瞪了一眼,笑声又委屈巴巴地被咽了回去。顾顺几乎是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试图把一切庞杂的声音干扰降到最低。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耐心可以这么好。李懂自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儿了,似乎一直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年轻的观察员并不常给人脸色看,顾顺猜测他心里多半又多了个块结,紧紧扣牢咽喉而无法解开。

只是会是什么事?李懂的神色、语气和一举一动间流露出的气质,好像又一点也没有变,最近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他也没有怎么惹他生气吧?

顾顺为了观察员的心情,简直莫名其妙地操碎了心。

气氛一时间说不上是尴尬还是宁静。也许两分钟之内他们就要出发,像刚才经过的二队一样奔赴遥远的战场,头发被风吹乱或者被凝固的血块结成一团。顾顺得承认的是他想问这个完全只是一时脑热,而不是真的想打探打探男孩儿的内心世界。也许人总是在极度放空自己的时候充满矛盾的想得极多。

李懂是听到了——自然,他一直在听,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并且这一次给了一点回应。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个顾顺无比熟悉的表情,皱着眉头,清澈如同小兽的眼瞳里浮起一些支离破碎但是锐利如刀锋的敌意。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表情。

“没有。”李懂只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了回去。“你能不能把护目镜拿下来?”

顾顺着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李懂的侧脸在亮出总是呈现出无尽的少年感,让人觉得假如他此时身穿白色运动服站在操场跑道的尽头,满头大汗的扶着膝盖平复呼吸,也不会有任何的违和。很多的时候,这直接导致了你无法对他真正生起气来。

于是顾顺只是耸了耸肩,伸出一根手指把夹在头顶的护目镜挑了下来,挂在手指尖上,吊儿郎当的形象被这样一个小动作破坏了,但是没能驱散他身上也许与生俱来的狂妄气息。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李懂,后者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点焦躁。然而顾顺是知道的,他们搭档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顾顺已经自诩深知他的所有行为表现背后的心思,譬如他皱起眉毛时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只是佯装不耐烦,譬如他微笑起来时哪一种神色才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

这没什么,顾顺总是在洞悉他一切表情后感到心安理得。狙击手总得足够了解他的观察员吧。

“真没有?”

“没有。”

二十五个小时之后,他们坐上了出发的装甲车。

清晨六点钟的太阳浑圆如一枚蛋黄,还是腌得恰好入味的咸蛋黄,它气定神闲地自远处的蔚蓝色底下缓慢升起,发散开的金黄色被泡开,成了填满整个视野的似乎能闻出油香味的亮色波涛。顾顺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远处看,目光找不到焦点,只带来很快就令人厌倦的视觉疲惫感。

他调转目光去看身边依旧沉默的观察员。

还是李懂好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诶李懂,”顾顺拿手肘顶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说话?”

李懂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圆溜溜的。他看上去没什么兴致的样子,整个人都有点低气压。

“你想听我说什么?”李懂抱着枪挪了下脚,视线对准外头正在逐渐被染亮的大海尽头。“要聊天去找陆琛。”

顾顺把已经没了味道,变成软绵绵一团的口香糖用舌尖推到另一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装甲车最前头杨锐和徐宏严肃地商量着什么,庄羽调试着通讯器和陆琛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张天德正在剥开一颗糖。而更晚一些,就会有黏成一整块的黑夜罩到他们头顶。他想让李懂说些什么?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昨天莫名其妙问出的问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顾顺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是不是去看过罗星了?”

果然这句话造成了一些别的效果,李懂终于理他了。如果猛地转过头来瞪着他看算是一种“理他”的方式的话。

气氛一时间趋于凝固。装甲车并不宽敞,除去开着车的徐宏和旁边的杨锐,剩下六个队员都肩挨着肩脚抵着脚地挤在一块儿,但是奇迹般地都能够各自找到该做的事和发呆的角度。此刻李懂和他面对面,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视线完全可以轻轻松松越过他去看车子另一边的窗外。但是顾顺捕捉到了他眼里闪动的海潮般的情绪,他这一句问话在观察员眼睛里搅动起支离破碎的涟漪。

过了一会儿李懂说:“看过了。”说这话时他调转目光,去看自己前面的椅背。

顾顺点点头:“他还好?”

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算是什么破问题?是个人都知道罗星现在糟糕透顶,整天只能靠瘫在病床上搭讪漂亮的护士小姐姐为乐。他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想再诌出什么话来盖过自己这个愚蠢的表述,但是李懂这一次抢先开了口。

“他很不好。”观察员盯着颜色暗沉破旧的椅背,微微勾起脑袋。“但是他一直在逗我开心,想让我别再自责。”

顾顺怔了一下。

李懂的身板挺小的,个头也不高,当他有意把自己缩起来时整个人更是呈现出很柔软的柔韧性,好像一只心情不好,要把自己团起来躲避世界的猫。顾顺的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握起来。

“哎,早知道不问你了。”这句是实话。“别想了,越想你越丧,来跟我说点别的。”

李懂略微挺直双肩,脸颊鼓起,眼神也没有挪动,罕见地露出了那种略带嫌弃,不想理任何人的表情。不过顾顺这一次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点点顺从,像是把心里郁结的一块东西狠下心挖了出来,然后丢掉——尽管那一块郁结的秽物只有一点点,所以流露本性的顺从也只有一点点。

“你俩要聊什么?”陆琛在这个时候大大咧咧地凑进来,圆眼睛在两个人中间转了一圈。“带我一个。”

顾顺做作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李懂,后者好像正在努力试图分辨出前排座位的椅背上到底有什么花纹。

“你有没有什么想在任务完成以后做的事?”于是顾顺说,“人嘛,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那可多着啊!”陆琛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声情并茂地说,“先定一个小目标,我回来要先睡个十个小时。”

“靠,”顾顺继续做作地撇嘴,“能不能有点出息?”

“嘿你小子怎么说话的呢你。”

“石头呢,石头任务完成以后想做什么?”

“任务完成以后?”高个子的机枪手略显羞涩地张了张嘴,“哦,我想再跟大伙合张影。”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佟莉,“之前照的那张太旧了,快被我抠破了。”

“顾顺你这人真是,你妈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在出任务之前给自己立flag?”陆琛在他耳边恨铁不成钢地大呼小叫,“要是每回都跟你说的这样,给自己定个目标,你不得累死?”

顾顺嫌弃地把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挪开。“没学过,不知道。你给自己点动力不行吗?万一落了个半死不活,还有个支撑自己的信念嘛。”

庄羽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顺老师鸡汤课开课啦。”

“边儿去,和你家陆琛玩去。”

顾顺一边轻车熟路地和他俩插科打诨,一边偷偷拿眼睛瞄李懂。后者的眼睛还是锲而不舍地黏在前排椅背上,脸颊微鼓,像是在沉思。

顾顺拿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

“哎李懂,”他放低了声音,“说句话呗。”

李懂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越过顾顺,陆琛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李懂心里咯噔一下,抱着枪的姿势换了一下,双膝微倾,把自己舒展开一点点。只消这一个小动作,顾顺就明白他动摇了——他是真的对观察员的小动作了如指掌。

果然下一刻李懂移开目光,身子在颠簸的车里摇晃,像海里颠沛起伏的孤舟。

“你说任务完成以后?”李懂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发动机声中显得更加不清楚,却被顾顺一字不落地捕捉到了。“我想......我想去旅行。”

他似乎刚说完就后悔了,懊恼地缩了缩脖子。但是他继续说下去了,顾顺想,有进步。

“假如有机会的话。”李懂补充道,眼神躲闪,“我觉着也不大现实......但是我想去多走走别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神色很奇特。顾顺觉得那混杂着希冀和理智,期盼和否定,诚挚的恳求和镇定的思索。矛盾而明亮,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别处。

陆琛“嚯”了一声。“咱们小懂就是有志向啊,庄羽你跟人家学学。”

庄羽不明所以:“关我啥事?”

李懂抿起嘴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俩,有意避开顾顺一言不发却紧缠密布的注视。“不是......我就是想想。”他的嘴唇以一种自己毫无察觉的弧度撅起来,纯真得像个正经想问题的小孩儿。“我想去爬山,越高越好,最好能去喜马拉雅山。”

这次连顾顺都有点惊讶了。

“哎呀李懂,”他东北口音都给激出来了。“你怎么这么志向远大啊,没看出来啊。”

李懂别扭地瞪了他一眼。“为什么要让你看出来?”

“我是你谁啊,咱俩可是搭档。”顾顺从善如流地接道,“搭档就是要心连心。”

陆琛友善地看着他:“呵呵。”

李懂闭了闭嘴,蹙起眉头,大概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出来。最后他还是慢慢开了口:“没有志向远大不远大的。我只是想去看看,毕竟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亲眼见过喜马拉雅山的景色。”

“——大部分人都没有。”他安静看着窗外,“而我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李懂的侧脸完全被光线照亮,清晨的圆日毫不吝啬地把光洒到他五官之间细细的沟壑里,以至于每一处细小的褶皱、每一处皮肤的凹陷和凸起都像浸在明亮的大海里。他的眼睛因为迎向光源而亮得看不清楚,顾顺眯起眼,放弃了打量他神情的念头。

喜马拉雅山啊。他想,咀嚼着这个名字。世界最高点的所在地,绵延两千多公里的雪的故乡,万千攀登者和摄影家梦寐以求的圣地与宝藏。那里有直插天幕的雪峰,严寒砭骨的风,古老诡秘的传说故事和成群结队如虫蚁仰望巨树般步步攀登的旅者。那里有静谧的生命亦步亦趋,有残存的念想埋在积雪底下冰冻,有前仆后继的人试图靠近它、得到它。

那里有李懂小心翼翼的远大志向。

他没什么意识地唔了一声,像是做下了一个什么决定。这原本相当陌生的名字,背后蕴藏千万厚重念想与波澜壮阔的景致,如今在他脑海中成了一个被贴上标签的待完成项。

李懂想去的地方。李懂想用他的脚底去踏过的土地,李懂想用他的双眼去注视的景色,李懂想用他的心跳去问候的风和雪峰。

顾顺耸了耸肩。他在那一刻想起高中时候选修课上读到的句子,记忆模糊,只记得零星几个词块,类似奔月的群峰、突然裂开的天空,云漠和虚无,回声和寂静。大约是首什么外国诗。

晨光一同落进他们眼里,清晰可见的地平线上,渺远的沙尘暴正在爆发,带着原始的力量摧枯拉朽地席卷而来。而正如他们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连续四十八个小时中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一样,这团也许来自远古、也许来自未来的沙尘暴也清楚地明白它将去往哪里,将要吞噬掉什么。

没准它还是从喜马拉雅来的呢。

顾顺说:“成啊。我陪你一块儿去。”

2

到达集合点的时候这周围非常热,小队深入沙漠腹地,草草建立了一个可供栖身修整的小营地,一直暴露在太阳底下,脖子都快被烧出个洞。杨锐简单地分配了任务,让大家花十五分钟休息调整。他们的时间紧张得像一把一刻不停往下漏的细沙。

捣毁敌营和引出敌军主力交给徐宏和张天德,佟莉陆琛后方掩护,杨锐在另一块出口接应,庄羽照例留在营地看家。顾顺李懂找制高点,牵制出整个小队活动区域。

这里是一个北非边缘的小镇,几乎完全被当地的土匪之类控制。他们要对付的团伙在小镇东北角有一个窝点,和中心广场与一条必经之路相连,人迹稀少,按理说要毁了这个窝点难度不大。但是这个镇子的构造复杂离奇,容易迷路,一旦被敌方发现,他们很可能因为人生地不熟这一点利用。

顾顺和李懂因而早早找到制高点安顿下来,高高俯卧在几十米高的小土楼楼顶,鸟瞰底下的荒凉土地和矮墩墩的小楼。又破又乱的小镇子和摩洛哥有的一拼,巷道狭窄曲折,弯弯绕绕,千奇百怪。也许是太荒凉了,也许是因为被土匪占领,这地方没多少人,偶尔有瘦骨嶙峋的野狗懒洋洋地拖着身子踱过。他们西面是稍微入得了眼一些的高塔,异域风情此时勾不起任何人的兴趣,大家都只觉得碍眼而已。

顾顺叹口气,拆开一条新的口香糖。

杨锐在通讯里低声道:“顾顺李懂就位没?”

李懂趴在那上瞄准镜,浑身紧绷眉头蹙起,显然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他掀起眼皮看了顾顺一眼,“顾顺李懂就位。”

“徐宏石头还有五分钟到。随时注意通道是否畅通。”

“是。”

李懂应完,眉头绞得更紧了。他手里抱着枪,拿那双圆溜溜的小鹿眼睛剜着顾顺:“你能不能别嚼了?声音太大。”

顾顺音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很响吗?”他故作疑惑地看了看李懂,“那我小点声儿。”

事实是他们离得太近了,李懂不仅能听见他嚼口香糖的声音,还能嗅到清甜的薄荷味儿,混着顾顺身上的气息又陌生又熟悉,犹如避无可避的龙卷风。顾顺周身的气场总是呈现出懒洋洋的强大,似乎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架着枪往这一趴,就有了稳拿稳打的把握能够轻松完成任务而后全身而退。他就像个沉睡的肉食动物,眼瞳尖锐明亮,皮毛闪光紧绷,此刻唇吻谨慎地藏起利齿。

李懂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一边架好单筒望远镜。顾顺好像是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一直盯着某一处发着呆,咀嚼的声音轻而富有节奏。风在此刻短暂地凝固,燥热干瘪的空气里,只能尝得到刺喉的尘土。

“你想去做什么?”

李懂突然出声,把顾顺吓了一跳。他疑惑地看了眼李懂,后者专注地盯着望远镜,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什么?”顾顺莫名其妙。

“任务完成以后。”李懂没看他,嘴上问得漫不经心,但是显然是装的而且装得很失败。“你只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没说过你自己的。”

“嗬,你言下之意是要拿你自己的跟我换我的?”顾顺嗤笑,呼出的气流和低低的振动清楚地浮动在李懂耳边。“会说话了嘛我们懂。”

“你少扯皮。”李懂还是看也不看他,自顾自转着镜筒,身后古旧残损的老墙给他做了一个极富历史沧桑美的背景板。他看上去就像个优秀的摄影师在调试设备,而不是俯卧在尘埃泥土中的战士正全神贯注紧盯敌情。

顾顺没来由地又想叹气。最近叹气太频繁了,他想,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枕在脑后。

“我先不告诉你,”他用那种惯常的诈骗小孩儿语气说,“等咱们去了喜马拉雅,站在珠穆朗玛峰顶我再告诉你。”

李懂神色一僵,睫毛好像要粘在空气里。“谁跟你咱们啊,去喜马拉雅我还没同意你跟着。”

“真的?”顾顺受伤似地耷拉下眉毛,“你这可就残忍了。”

李懂撇了撇嘴,不说话了。他身后有一面矮矮的土墙,刷着斑驳剥落的白漆,颜色已经脏污成一团,可以看见底下暗黄色的墙面,热带沙漠里尘土飞扬气流燥热,这种偏僻的荒凉景色里,安静俯趴着的李懂似乎成了唯一带有鲜亮颜色的事物。顾顺把口香糖抵在舌尖,听着自己一下一下稳定有力的心跳和李懂一起一伏的安静吐息。

“你为啥那么想去喜马拉雅?”他突然问。

李懂看也不看他,平视前方。“也没有很想。”观察员轻声说。“就是觉得世界的最高峰,应该去看一看……毕竟有很多一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到的景色。”

“嗯,”顾顺像模像样地点点脑袋,持枪的手臂曲起,架出一个有力的弧度。“说得有道理。所以你为啥不想让我陪你一块儿去?我也想见识一下绝无仅有的景色啊。”

李懂似乎噎了一下,半晌才闷闷地答:“你要是想去就去呗,我又没拦着你,再说我也不需要你陪着……又不是小孩儿。”

他回头看了一眼仰躺着,微眯着眼,看上去快要睡着了的主狙手。干燥的风裹挟着沙粒和尘埃,太阳光像融化的热流直直往地上倾倒,他的眼色被琢磨成一块细润的玉,格格不入地闪烁在粗糙大地之心。

“我不是想去玩儿的,顾顺。”李懂把头转回去,声音里多了点之前没有的东西。“我想看看更多的世界,吃更多的苦,走更多的路,然后就能变得更优秀一点……也不辜负星哥一直以来这么信任我。”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低下去,听不真切了。顾顺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他。观察员两只手扒拉着望远镜,神色却是怔怔的,在出神,一切单调枯燥的景色尽数落进他眼里,是有颜色的。

顾顺没来由地不舒服,总觉得哪里硌着,有种皮肤被摩擦着的疼痛,却老是找不到痛源在哪。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飘飘地:“这时候提他干嘛?再说了,你也不是——”

然而他义愤填膺的长篇大论刚开了个头,就被通讯器里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杨锐沉声道:“顾顺李懂准备。徐宏到了。”

3

顾顺一个打挺翻过身来,狙击枪干脆利落地在身前架好,带出一阵干燥的气流。他保持不动,眼睛往李懂那边瞄了瞄。杨锐的一句命令立刻让周围的气氛变了,似乎病恹恹地拂着他们头顶的风都紧了起来,富有敌意地驱赶着呛人的沙尘,直往人的口鼻里钻。李懂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专注而严肃,仿佛方才的一切对话都不曾发生过。他又回到了那个观察员的状态。

算了,顾顺有些不甘地想,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他们的任务是盯紧徐宏和石头撤退的通道,以防出现敌方的人扰乱计划,并在他们撤退时提供掩护,因此需要时刻保持专注和精神紧张。狙击手的基本素养让顾顺很快调整了呼吸和心率,整个人由内而外沉静下来,力量和强势都收进骨骼里。

第一阵被交通工具搅动的沙尘慢慢悠悠地升起来了。

“来了?”顾顺低声道。

“是副队和石头。”李懂架着望远镜低声回答。“目前通道畅通。”

“继续盯紧。”顾顺眯着眼看着伪装过的装甲车载着战友不紧不慢地驶出营地。“咱们这个地方找得还不错,没死角。”

李懂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一定......能让你发现那还叫死角吗。”

顾顺想说什么,再次被杨锐的声音打断:“徐宏进去了,顾顺李懂盯好。”

李懂答了一声“是”,微微撑起身子抬高视角,看到广场上零零星星踱过几个人,打扮得当地人模样。顾顺也看到了,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散兵甭管,省着点子弹。”

“大批军队你有把握?”

“嗬,”顾顺挑着眉,看了一眼他,后者双目凝神全身紧绷,头盔底下露出两只小鹿一样亮泽的眼睛。“你不信哥的技术?”

“少贫了,专心点。”李懂理都不理他,听着通讯器里滋滋的轻微电流声。

“还会抢我台词了?”

“......有完没完?”

有一搭没一搭的拌嘴下一刻就被打断了,远处的枪声如同一击而群起的飞鸟,扑棱着双翅直往天幕上刺去。四周哗然一片,枪响和发动机响搅成一潭,几个零散的当地人拔腿就往回跑。

“还有一分钟撤出!”徐宏骤然响起的声音里难掩焦躁,“顾顺李懂打掩护!”

顾顺随着周围增强的风压一起绷紧了肌肉和神经,望进瞄准镜里的眼睛锐利如刃。李懂没忍住,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真像一只自信到了高傲程度的猎豹,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正经起来。

“没问题。”主狙手轻声说,“交给咱俩了。”

风声刺耳,装甲车的呼啸在大漠中凄厉地回响。徐宏和张天德的车迅速地咆哮而出,带出一大团风尘和身后浩浩荡荡的追兵。

“最前头的蓝头巾是目标,”李懂飞快地出声道,“风向东北,风速8.6,射程853米。”

顾顺听着,没吭声,在张天德回身扫荡般疯狂扫射的间隙里补了个空档,屏息,瞄准。

“数据稳定。”李懂轻道,“稳定,稳定——”

砰的一声,眨眼的蓝头巾蓦地一头栽下。顾顺一咧嘴,把刚才好长时间没嚼过的口香糖推到另一边,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

“命中。”

李懂眼睛不眨,微微吐出一口气。他的额上有汗,薄薄一层在烈日下面闪光,像涂了一层蜂蜜。顾顺回身往里一趴,把自个儿挪到他身边,更近了一些。

“很热啊?”

李懂没理他,自顾自望着望远镜里头。顾顺死盯着他那一层汗,萌生出伸手替他擦一擦的欲望,不得不掉回头去重新集中注意力。风沙卷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像海浪推动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外扩散,一会儿富有异国风情的小广场就被糟蹋得成了屠宰场。徐宏的车飞快地驶出视线,余下的追兵被顾顺一连串点射解决了,死的死伤的伤。

杨锐在半分钟后也撤出了,丢给他俩确认没有追兵以后迅速撤离的命令。顾顺跪坐起来,拿枪指着地面,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就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李懂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又发什么神经?”

顾顺没答话,把枪一收,往他身边一靠。两个人肩挨着肩,在只剩下凄厉风声的沙漠边沿靠坐相依,李懂额上流着的汗顺着弧度圆润的额角缓缓往下淌,很痒。顾顺看起来是要说些什么。然而他总是慢一步,总是被不合时宜的东西打断,想说的话也总是只剩下一半咽在嘴里。此时也不例外。

风在这一刻似乎停了,连漂浮在空中的烟尘都凝固了。炮声隆隆穿透一切障碍,似乎撕裂了空气的屏障,准确无误地集中了他们所在的l小楼。李懂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被顾顺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压倒在地上。

他的眼睛一瞬红了。

“什么情况!”顾顺嘶声大喊道,这来得太突然了,被击碎的砖块瓦砾和尘土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连李懂的脸都模糊了。观察员在地上翻了个圈,低低叫了一声,他的上身被顾顺压着动不了,整个人都蜷起来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剧痛切割开他的皮肉,就像顾顺一枪一个利落点射时一样,一下一个地捣毁他架构起来的理智和镇定。

“敌袭——!”李懂喊回去,声音在炮火中嘶哑地扯破了音。“我们暴露了!他们有埋伏!”

顾顺比他动作更快,一伸胳膊把他搂到自己怀里,翻身囚住他,手上拔起枪来一气呵成地架好。他这一串动作做得又快又熟练,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是练过的,李懂耳边嗡嗡地响,被他身上夹杂着炮火硝烟味的气息蒙得呼吸停滞。

“你——”

“报数据!”顾顺额角破了,有血混着沙石艰难地挂在眼睛上方,凶残的一长条裂口刺人的眼。“这破地方他妈还真有死角啊!”

李懂眼睛一涩,忍着剧痛捞过望远镜试图把自己撑起来。他被顾顺整个困在身下,几乎动弹不得,主狙手结实的胸膛牢牢压着他,形成坚固的保护罩。痛觉模模糊糊来自下身,自他无法触及的骨骼深处,抖抖索索地扯出一系列的刺痛来。

“西南方向往上十六米,”李懂嗓子嘶哑,声音发颤,接连不断的炮响震得他心脏紧缩,浑身血液仿佛结成一块儿。“这儿有个塔楼挡着了......他们看见咱们了!”

顾顺腰一沉,重新把他顶回地上,灼热的呼吸吐在他后颈,汗毛炸开一片。

“趴下!”

李懂想要反抗,想挣开他到他身边去,然而动都动不了,他痛得头脑迷糊双手发软。顾顺粗暴地喘着气,连开数枪,然后一把捞过李懂翻到旁边。他刚才就感觉到了,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腰部一直往下淌到裤腿,是李懂的。

“哪儿伤了?”顾顺在炮声中哑着嗓子冲他喊,“过来!”

他们身后的土墙受不了这样大烈度的攻击,早就坍塌了,没有任何掩护和屏障,他们像偌大一只铁锅上小得可怜的蚂蚁,暴露在敌人的炮口下。脆弱的陈年建筑在劈头盖脸的袭击中摇摇晃晃,剥落的灰白漆落了一地,堆成小小的一座山。

“没事......”李懂抽着气声音一抖一抖的,别着脑袋不看他,“你......联系队长......”

顾顺一个着急,伸手就把他往怀里带,手指颤抖得厉害。李懂模糊地痛呼一声,脑袋往他肩窝里一点,滑进去不动了。顾顺这才看清他的下半身,作战服完全被血染红,不成样子,大腿处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操他妈的。顾顺想。

零碎的废墟碎片掉他一身,李懂落了头盔的头顶露出来了,被洒得灰扑扑的。顾顺没意识地伸手去拂掉,抬起手臂的动作牵到了李懂的身子,观察员在他怀里哆嗦一下,吐出一口灼热的气。

顾顺不敢动了,搂着他肩膀,小心翼翼地调试通讯。

“李懂你别睡,”他絮絮叨叨地,紧张得视线发晃,“你把眼睛睁着,我这止痛针没带,你撑着点......”

他看着李懂一动不动的头顶发旋,没来由的心脏一紧,好像谁拿利刃不紧不慢地往里刺进去,再慢慢地,有意折磨他似的拔出来。

“你醒着,李懂,你给我醒着,”顾顺闭上眼睛深呼吸,被怀里人滚烫如烙铁的额头刺激得血液凝固。“你他妈还要去喜马拉雅山呢......听见我说话没?李懂?”

他这一生中慌乱的时刻远远少于正儿八经的严肃时刻,后者又远远少于懒懒散散插科打诨的时刻。这一刻大约是为数不多的,他慌得感觉不到心跳的时刻。顾顺后来反反复复地回忆,他在无尽的焦躁旋涡和恐惧深渊中没有想起他前半生的辉煌时刻,没有想起李懂和他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甚至连关于李懂这个人的细小片段也没有像放电影一样在脑中滚动——一切小说和戏剧中理应发生的桥段都没有发生。

他想起的是李懂所说的那些话。他想起喜马拉雅山。

顾顺像被人揪着领子直直地拎起来,在强烈的失重感中,看到了观察员口中的雪山圣地。那是怎样一种震慑人心的景色,世间所有的巍峨都比不过它,所有的凛冽都不及它一朵雪云,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没有它一座峰头来得璀璨壮丽。

顾顺想为什么要我给看这个?他现在身处非洲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在深远沙漠的边缘,在狼藉一片的战场上、废墟里......他搂着奄奄一息的李懂,抓着他汗湿而脆弱的一点点希望,无助地看着他眼前并不存在的雪原高山。

回声——白色的沉默,寂静。

顾顺难言地呼出一口气,听见通讯器里杨锐焦急的大喊,下巴抵在李懂一动不动的头顶。他没头没尾地想起这句诗。

4

“不行,”白大褂的小护士斜眼看着他,斩钉截铁,“你还不能进去。”

顾顺撩着病号服袖子,一脸阴恻恻地瞪回去。战地医院条件差一些,周遭闹哄哄的,各种病房里传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搅成一团。热带沙漠的风像肉食动物粗糙的舌头,带着倒刺一下一下刮着人的皮肤,刮得生疼。他这是今天第三次跑来李懂病房了,因为伤得不重没什么后怕的,他跑出来被发现、被杨锐训了一顿塞回病房里又再次溜出来,已经反反复复地把护士们都惹毛了。这儿的小护士一个个脾气暴躁地比得上杨锐,眼见着顾顺这么个帅小伙捣乱,凶起来却丝毫不留情。

“为什么?”顾顺跟个黑社会老大一样大着舌头咬字,明知故问。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护士叉着腰,凶巴巴地,“人家还在昏迷中,你进去搅和什么呀你?”

“我就进去看他一眼怎么了?”

“同志你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再闹我找你们队长了啊我告诉你!”

顾顺勾着嘴角一笑:“你有本事就去找啊?”

“甭找了。”杨锐在边上阴沉沉地开口。“在这儿呢。”

这一下小护士扬眉吐气了,正要开口告状,就听见杨锐放缓了声音,两根浓眉耷拉下来,央求道:“护士同志,您就放他进去一次吧,都是自己队里的人,出不了事,出了我担着。”

顾顺抱着臂一副大爷样子看着她噎了满嘴,定了一会儿,没好气地转身开了门。

“十分钟!”小护士瞪了顾顺一眼。“多一秒都把你赶出来。”

病房里面暖烘烘的,各种大块头仪器沉稳地滴滴响着。顾顺呼吸都屏住,轻手轻脚地踱到床边上,低头看。李懂在床上躺了两天了,他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

小个子的观察员缩在被子里,脸色苍白。他的右腿重伤,失血过多,再晚一点可能就要截肢了。顾顺记得自己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僵硬了,仿佛所有的血管一起被斩断,心脏砰地一下顿住不动了。

他坐下来。李懂安安静静地躺着,眉头微皱,丰满的嘴唇无意识地张着,ICU的灯光色调偏冷,他的眉目五官呈现出隔绝世间的脆弱和无助,仿佛回到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孩儿的形象里。李懂这人很有意思,更多的时候他是个队里人人都喜欢都当弟弟宠着护着的观察员,有的时候他身上的气质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有的时候又像个毫无城府和过多思虑的高中生。顾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过往的点点滴滴这时候才姗姗来迟,一股脑地往脑子里涌。

他叹了口气。这是最近第几次叹气了,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他撑着脑袋闭了会儿眼睛,再抬头时,正好对上一双微微睁开的圆圆鹿眼,像碧天里小小颗的星星。

顾顺的心跳断了一拍,整个人差点蹿起来。

“我操——”他语无伦次,“你——你你你等着!”

然后在李懂刚刚醒来就撞进这人眼里后完全茫然的虚弱注视下转身就跑。

李懂恢复意识的消息很快让整个队都知道了,一个人小护士拦得住,七个人她就没辙了,只能凶巴巴地一边叫着安静点儿别吵着病人,一边放他们一伙人进去。李懂还是软绵绵的一团蜷在被子里,右腿架起来,虚弱地转着圆眼睛看大家,怪可怜的一副小猫样子。

七嘴八舌的问候和叮嘱里,顾顺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正削一个苹果。李懂乖巧地听大家说话,目光流连反侧,一会儿就没意识地落在顾顺身上。他现在整个人没什么力气,连定一会儿神都要头晕,看着顾顺时就放空了脑子,空空地看着他,看他柔和的侧脸和抿紧的嘴唇,看他拿着水果刀的手和挽起袖子的手臂。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顾顺搂他那一下,用力而慌乱,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血肉里。李懂无意识地垂下眼睛,模糊的疼痛感清晰鲜活地往上涌,从脚跟开始,海浪冲刷沙滩般一路漫到胸口,继而转变成蚀骨的窒息感。

徐宏正和他说话,眼见着小观察员的神色不对劲儿了,他停下来,担忧地瞅着他。

“怎么了?”

李懂抽了抽鼻子,两只手交握叠放在被子上,指腹不住地摩擦自己的掌心。

“......副队,队长,”他轻声说,“对不起。”

他刚刚说完,徐宏和边上的杨锐还没说什么,顾顺先猛然跳起来,几步跨到他边上。他脸上的神色让李懂吃了一惊——那是种凶狠的,强势的,恼怒而暴戾的表情,他的眼睛亮极了,两道眉毛拧在一块儿,神色说不上来的叫人心慌。顾顺挤到病床边上,一旁的庄羽似乎被他吓到了,直愣愣地往旁边挪了挪。

顾顺盯着李懂看,语气里透出几分咬牙切齿来:“你他妈道什么歉?”

杨锐一伸手拽住他肩膀,喝道:“顾顺!”

大家都被他这一嗓子吓蒙了,震惊地瞪着他,唯独李懂安静而神色自然,好像刚才他不过是说了什么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顾顺喘了口气,紧紧绷着的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又有点不近人情的脆弱。

杨锐在他背上搡了一把,松开他,视线沉甸甸地压在年轻人脊梁上。顾顺低下头,整个人开始发抖,在所有——包括李懂的注视下,向来站得笔挺如小白杨的主狙手垮下肩膀,攥紧拳头。

他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该道歉的是我。”

李懂看着他,神色平静得让人发慌。杨锐在他肩上敲了一下,长叹一声,转身拽着徐宏走了,一脸茫然的张天德陆琛几个人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留下一个气息不稳的顾顺站在原地,没有抬头迎合李懂的视线。门被带上,房间里归于诡异的安静,窗外燥热的风把厚窗帘卷成别扭的形状,带来粗糙的扎人的热流。

李懂低下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

“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半晌他开口道,“顾顺,失误是我们俩造成的,责任要我们俩一块儿承担。”

顾顺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苍白而虚弱的年轻人坐在床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阳光自窗帘后面涌入,而逐渐地,他身上被光线照亮的那部分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了。

太阳落山了。

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对坐了一会儿,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大喊大叫、没有突如其来的怒气,没有谁受伤或者自责。直到顾顺起身,慢慢走回刚才自己坐的地方,把那个没来得及给他的苹果拿回来。

李懂掀起眼皮安静地看了看,接过苹果拿在手上。

“李懂。”顾顺叫他。“罗星的事儿,你现在还想着吗?”

年轻的观察员睫毛一颤,在眼睑下方落下一块阴影。“偶尔。”

“那喜马拉雅山呢。”

他不明白这人清奇的脑回路,抬头一看,顾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目光热烈如炬。李懂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

“想啊,”他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几下机械地咽下去。“做梦都想。想去爬山,想站在最高峰被冻得瑟瑟发抖,想拍好多好多照片......”

他抬起颤抖的眼睫,露出纯粹的、真实的李懂的眼睛,没有故作镇定和掩饰脆弱,那就是他的眼睛,明亮湿润、柔和得像一口哭泣的潭。顾顺看着他。

李懂说:“我反悔了,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他想了想,补充说:“我同意了。”

顾顺站起来,呼出一口浊气,在他床边蹲下。李懂的眼睛红着,手指发抖着,肩膀颤动着,看上去比中弹时还要脆弱一千倍。他费尽心思搭建起来的坚韧外壳被这一炮毫不留情地剥去,然后把他自己的内心完整而坦率地露给顾顺看。就像蚌类敞开双贝,朝汪洋大海献上自己璀璨珍贵的珍珠。

顾顺柔和地笑了,方才那一下的怒气和暴戾荡然无存。

“好啊,”他说,“那我也反悔了。之前我说到了喜马拉雅再告诉你的话,我现在就告你。”

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在任务完成以后想做什么吗?”

李懂低着脑袋看他,睫毛上湿湿的,双颊微鼓。

顾顺摸了摸鼻子,嘴边露出些许笑意,朗月出天山般带来一片灿然。

然后李懂的额上突然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他的嘴唇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种鸟翅轻抚水面的柔和触感很快消逝不见了。顾顺的眼睛找到他,喜马拉雅上万千高寒的积雪在他眼里,寒风过境时最凛冽强劲的触动也在他眼里。

“你看,”他说,“这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5

这一天快结束的时候李懂睡着了,他趴在他床边,也迷迷糊糊的。观察员少年气极强的睡脸半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只紧闭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眉头微微蹙起来,顾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地抹开他结起来的眉心。

而顾顺也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终于想起了他记忆里模糊的诗句。

玫瑰是甜的,紫罗兰是蓝的,糖是甜的,你也是。


 

end



 

*注:本文标题和文中提及的所有诗句来自辛波斯卡的《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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